茶枕

原野刚到这个城市工作。城市很大很繁华，即使夜晚也是霓红灯闪烁，把白天照得白昼一样的。原野记得小时侯看过一部电影叫《不夜城》，就是这样这样的城市吧，充满了竞争和诱惑、拼搏和奋斗。
    
     原野是这个城市中无数心怀梦想者中的一位。他期望着在这个城市繁华的一角，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寓：自己的床，那是又软又舒适的大大的席梦思；自己的卫生间；洗得雪白的浴缸和四季不间断的热水；自己的书房，要定做一张大大的柚木书桌…… 原野常做这样的美梦。在三人一间的公司宿舍里，人气混浊的空间里，只有这样的美梦才能支持他明天的拼搏。
    
     超负荷的工作，也使他常常觉得累，觉得气闷。这样的时刻，他会去宿舍门口的“双燕归”坐坐。“双燕归”是一家小小的茶馆，价钱不贵，茶却泡得出奇的好，汤色明亮，茶叶幼嫩。原野是节俭的，但是这样的好茶他还是愿意常常喝上一杯的。
    
     泡茶的女子叫涓，涓涓流水的涓。长得淡眉淡眼，却越看越有味道，像她泡出的茶。涓是江南农村出来的，原野和她谈起来，方知自己的家和她的家就隔了几个村。一样的小桥流水，一样的桃红柳绿，一样的肥藕嫩莲，两个人心理上先亲近了几分。
    
     茶馆是涓的舅父开的。涓的舅父像个老式的文人，举手投足都透着线装书里的儒雅之气。涓告诉原野，舅父年轻时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子，喜欢得刻骨铭心。但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女孩子的家里成分不好，终于错过了这段姻缘。舅父却对她念念不忘，终生未娶。年老的时候就开了这家“双燕归”茶馆，取的是“紫燕双双归”之意。
    
     安静的茶馆，幽淡的碧茶，闲雅的女孩，美丽的故事，原野想象不出世上还有比“双燕归”更美的地方。
    
     那几天，因为任务赶得紧，原野上了火。嘴里生了一个大大的泡，痛得连口都张不开，眼睛也赤红赤红的，晚上又睡不好觉，“双燕归”就没去了。偶尔在路上遇到涓，两人只是淡淡招呼几句。涓就是这样的，永远是那么的清淡，不会对人对事表现出很大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原野有些失望，他希望涓拉住他问长问短。明知是不可能的，但就是想。
    
     黄昏时分，涓竟找到了他的小屋。原野很是惶恐。屋里很乱充满了男孩字邋遢狂野无拘无束的气息。原野的几个室友不晓得怎么回事，看见涓来，都鬼头鬼脑地出去了，丢下原野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是涓大方，微笑着站在门口，并不进去，留下一只保温瓶，说是烧了点家乡菜，舅舅吩咐送过来。
    
     都是茶叶做的，碧螺春炒虾仁，白菊花拌的甜点，还有白合煨的汤，每道菜都带着一点苦味，但是清爽，只吃得齿颊生香。原野吃好以后，把保温瓶洗了三遍，直到瓶胆透明得能照出影子，他知道涓有洁癖。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涓做的菜的关系，那一夜，他睡得出奇得香。
    
     后来原野对涓的舅舅说，想在他们那儿搭个伙，他是老着面皮借了老乡的名义。涓的舅舅笑眯眯地说好。于是，原野每天都能吃到涓做的菜，清香甘美，每样菜都放了茶叶，涓好像是茶叶做的女子，娇嫩清秀、恬静淡雅。
    
     这样过了一年，原野和涓总是不冷不热的关系，舅舅也从不刻意把两个人往一块儿拉。三人的关系就像一杯上好的佛手，喝来春暖花开融融洽洽，却是再也泡不出更浓烈的味道。
    
     双休的午后，原野总是在“双飞燕”度过的，和涓的舅舅下一盘围棋，喝上一杯涓亲手泡的茶，是上好的乌龙，喝来满腹的清香；是新出芽的虞山绿茶，连谷雨都未散尽；是陈年的普洱，昔日王谢堂前的富贵犹在春阳里闪着。
    
     只是泡茶的女子也在五月的雾中，让原野不敢吐露半点爱慕的心，只怕亵渎了她。
    
     渐渐地，双休日的午后，原野很少来了，晚饭也渐渐不在涓家吃了。经理看中了原野，他的女儿长得不坏，也没有娇骄二气，倒是温和平厚的女子。原野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一切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有一份这样的机会等着他，面前铺着锦绣的路，他有不踏上去的理由吗？
    
     带着他的女朋友去“双燕归”看望涓和舅舅时，涓的舅舅慈祥地说：“原野，你今天来，真正应了“双燕归”这三个字啊。”涓微笑着泡了两杯红茶。原野很奇怪，涓向来不喜欢红茶。果然，他喝到了浮躁之气。那一晚，原野又开始失眠，好不容易合上了眼，看到的却是涓的眼泪。醒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想喝杯热茶，却怎么也找不到。
    
     经理给他的女儿女婿置办了一幢漂亮的小楼，离“双燕归”很远。原野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茶馆了，买了很多礼物去和他们告别。涓的舅舅淡然收下了，让原野再陪他下一盘围棋，涓又如常泡了两杯绿茶。好象一年前风清云淡的下午，连语言都是多余的。走的时候涓的舅舅并没有留他吃饭，涓拿出一个绣得精美的枕头递给他：“你的东西。”原野很奇怪，他并没有什么东西留在涓那儿。然而涓转身就走，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晚上睡觉，妻看见了那个漂亮的枕头，连夸绣得真好，是正宗的苏绣。原野说上街看到漂亮就买下了。妻说你枕吧，你晚上经常失眠这是你家乡的东西，觉得亲切也许就睡着了。妻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果然原野晚上再也没有失眠，只觉得枕上有清香，好像茶的香味，但原野总笑自己恍惚了，也许是心头时时刻刻有涓的影子吧。
    
     细雨微蒙的午后，妻回娘家去了，原野因为感冒一个人躺在屋子里看书。枕上的香味越来越浓，原野终于忍不住拿出来端详再三。发现有一条细细的开缝，他索性拿把小剪刀仔细地剪了开，一枕的茶。都是他喝过的茶，碧螺春，雨前，冻顶，普洱；嫩叶，老叶，粗叶细叶；浅碧，深绿，交杂在一起竟是一份错综的心事，乱如麻，剪不断。然而，她都还给了他，那样的决断，斩断了情思，此生，再无纠缠。
    
     从不落泪的原野，刹那间，湿了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