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能留下的
一
时隔两年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佳茗的声音。
因为我是先从她的声音认识她的。
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刚结束了上一段爱情，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看书。房子很大，是分期付款买的，办手续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同熏结婚的，现在我背着每月三千元的重担，而熏已到了大洋彼岸。
电话铃响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请问，这儿是不是出租房子？”
我一愣，出租房子？开什么玩笑？可这声音非常年轻娇嫩，清新得像沾着露水的玫瑰，我没法与这样美丽的声音生气：“您一定搞错了，我从没登过出租房子的广告。”
又证实了电话号码,她记错了一个数字。
慢着慢着，出租房子，是一个好主意，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像我这样一个单身汉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不是太浪费了？我急急地说：“等一下，或者我可以提供给你房子。”
那边更犹豫了，不说话。
我回过神来，我这样急吼吼的，会被人家误认为色狼什么的，于是我放缓了口气：“我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太浪费了，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朝南的房间，阳光非常好,早晨醒过来时，你会看见阳光已经洒满了被子。”
那美丽的声音醒了过来：“房子在什么地段？你开出的价位？”
星期六早晨，我把那些狐朋狗友周末狂欢留下的痕迹毫不留情地扫了出去，我很希望有这样美丽声音的女孩做我的房客。
门铃响了，门外是一个时髦的女孩子，长得很好看，皮肤雪白，头发染成棕色,紫色吊带裙。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有这样清澈声音的女孩一定有羞羞涩涩的笑，嘴旁会有浅浅的酒窝。
可是她和熏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那种时尚的白领女孩。
“不请我进去？”她笑。
是我糊涂了，找房客还是找老婆？人家干吗要为你量身订做？
她看了看房间，很满意，又笑：“其实最吸引我的还是你那句话，早晨醒来时阳光会洒满被子。”
“成佳茗，你呢？”
“王俊生。”
“俊生？美丽的男人？”
应该说，从这一刻,我开始喜欢她，她实在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女孩。
二
她并不太忙，我们常常在客厅里聊天看电视，喝纯正的红茶，吃一种很好吃的小西点，佳茗做的。
本来下班后我可以和朋友一起去泡泡吧，或者打打沙蟹牌什么的，我是一个很懒散的男人，喜欢做一些无用的事。可是我现在下了班就往家里赶，我想吃佳茗做的小西点，高兴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会做饭，我越来越感到心满意足，我像一个有家的男人，是有家，不是有房子。
周末的时候我回父母家吃晚饭，妈惊诧于我的肚子和红润的脸色，她本来以为熏走后我会萎靡得无法自救。其实呀，现在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别的都排在后面。
从老妈家回到徐汇区的房子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六十分钟中我有五十六分三十秒在想佳茗，佳茗今天又做了什么小西点？上个星期她竟然做了海棠糕！天，那糕上有厚厚的一层蜂蜜糖浆，说不出的甜蜜动人。
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真是福气，她不仅会做海棠糕，还会拖地洗衣服，常常顺便把我的衣服给洗了，她拖地的姿势就像跳芭蕾一样好看。
为什么我不能娶她呢？
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我要娶她？
不！
我大声对自己说。
整个地铁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忙恢复沉思冥想的样子。
王俊生，你够格娶她吗？你这样喜欢吃吃睡睡，一点上进心也没有的家伙，够格娶一个长得漂亮又懂情趣的女子？快快打消你的念头，不要连朋友都做不成，一千五百元的房租都没有人替你一起承担。
我顿时沮丧。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佳茗已经在沙发上享受普洱茶的香味。
“俊生，今天的晚饭可好吃？”她笑眯眯地问我。
她穿着棉质的家常睡衣，没有化妆的脸充满诱惑，特别是微微嘟起的小嘴，粉得晶莹，我突然就脸红了。
“你怎么啦？”她好奇地看我。
天哪，她这不是明摆着诱惑我？有哪一个男子抵得过一个没有心机的女子天使般的脸？
可是那一刻，熏突然在我脑海中显现：恋爱七年，同居五年，最后分手双方态度友好没有留恋，可见“情”一字是最靠不住的。
30岁的男人是要找个可以结婚的老婆，不能再沾惹不明不白的爱情。
于是我微笑：“我想喝一杯普洱茶。”
三
“俊生，你会喜欢一个生病的女孩儿吗？”佳茗问我，我正在吃她烧的锅包鱼，是东北菜。佳茗在这方面是天才。
我忘了说，我们已经搭伙了，我负责买菜，佳茗负责烧。
“那要看什么病，感冒，可以，腹泻，就有些不雅观。”
“呸！”她笑骂。
“肺结核？像林黛玉一样，不行，我怕传染。”
“比如说，心脏病？”她问得有些犹豫。
“心脏病，不行，让我结婚一年就成鳏夫，绝对不行，我已过了那种年龄。”
佳茗没有说话，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没涂唇膏的嘴唇有些发白，不经意地问：不会是你吧。
“你才是呢。”她笑。
我放心了，如果佳茗是心脏病，我一定会娶她的，她是个好女孩，除了有些虚荣，还有奢侈。
说起奢侈，她实在是过分的，一支Chanel的口红要220元，只能用一个月，佳茗嘴唇虽晶莹如粉，却略显苍白；440元的银戒指我一点都看不出哪儿好；一只Callaghan的皮包相当于我一个月的薪水，这样的老婆我怎么娶得起？
“其实，俊生，我真的有点喜欢你。”
“我也是，佳茗，我也喜欢你。”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呢？”她的声音听起来甜蜜如梦。
我必须定定心才可以回答她：“佳茗，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听得出我的拒绝，便不再说第二句话。
对于她，我充满欢喜和恐惧。
从来没有过的。
我再也睡不着了，起来去客厅冰箱里拿饮料，却看见佳茗坐在沙发上，不，是她整个盘在沙发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轻轻走过去，她吓了一跳，飞快地回过头，一脸泪痕。
今天是怎么啦？我想把她揽进怀中，让她贴着我的心跳，听我说话。
我想着就做了，她才22岁，比我小8岁，我可以当她的大哥。
“佳茗，怎么了？”
她笑笑：“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
“是不是你的父母？”
“好多，我爱的人都不爱我。”
“胡说，我就喜欢你。”
她笑，坏坏地笑：“像哥哥爱妹妹？”
“当然。”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沉默片刻，她说：“俊生，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去哪儿？佳茗，你是不是失业了？没关系，我养你，你不用付房租了，吃我的穿我的。”
“我又不是你老婆。”她两眼灼灼看我。
如果在这时，我说：“那你做我老婆好了。”她大概会说：“那好啊。”于是我就和她绑在了一起，生生世世地绑在了一起，我可以每天喝她泡的好茶，吃她亲手做的小西点，这房子将充满奶油的香味。
但是她对物质的要求那么高，她是那么年轻。我不能一时冲动。
我打着马虎眼：“不是老婆就不可以养你？”
她没笑，头转向旁边，半晌才说：“我要去苏州，很近的地方，有空来看我。”
佳茗离开的时候，天下着雨，我没去送她，在电话里祝她平安。
那一整天我都头痛，我头痛欲裂，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下雨的窗后哭了。眼泪离开了我五年，在我30岁的时候，它又来了，静静地来了，在没有人的雨天的下午。
办公室里有栀子花的香味，恋恋不去。
四
两年过去了。
我结婚了，她是母亲朋友的女儿，人很文静踏实。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她两个月了，眼睛会东张西望地看人。幸福把人麻痹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女儿，她是我的天使。
可是佳茗出现了。
她找到我的房子里来了，妻子给开的门，她犹豫着问：“这是不是王俊生的家？”
“是啊。”
我在房里听见佳茗的声音，清新得像沾着露水的玫瑰，一千个人当中也没有这样美好的声音，我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她是佳茗。
我抱着女儿出来，她怔了一怔：“俊生，你都有女儿了？”
妻子忙着招呼她坐，给她泡茶，我们喝的是普通的袋泡茶，我怕佳茗笑，她把玫瑰红茶泡得那样好，怎么会喝这种袋泡茶？但她应该笑的地方太多了，当年王俊生还属于清秀瘦长型，现在已有了肚腩，衣服上是女儿唾沫的痕迹。
可是佳茗非常平和地接过袋泡茶，一点没有看轻的眼神，很随意地喝了一口。
她向妻子说她是我以前的同事，合作很不错。
她和妻子竟异常谈得来，她们一见如故，我反倒成了听众。
她这次来是送请帖的，她要结婚了，对方是苏州的一个心脏外科医生。
妻子很感兴趣地问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人都喜欢问这种隐私问题。
佳茗倒不隐瞒：“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没有症状，等到发觉时洞已经很大了，很多医生都不敢补，生怕我死在手术台上，后来自己也就灰心了，只想着过一天是一天，到处流浪着，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没想到在苏州遇到他，非得给我补，还真好了，瞧，我又和健康人一样。”
我在一旁被茶水呛了一口。“怎么，烫了？”妻子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我急急地说。
妻子转向佳茗：“他可能不喜欢喝这种袋茶，以前他对茶的要求很高，都拣稀奇古怪的喝，什么糯米香茶，千日红，普洱，还要专门的茶具，现在有了女儿，哪有这个时间？”
佳茗微笑：“没有结婚前都对生活有一定要求，以前我也好奢侈的，一支口红要两百多，现在我连口红都不涂。”
她素面朝天，一身棉质衣衫，朴素到了极点。
妻子理解地说：“那是因为你怕自己会死，所以尽一切可能享受生活，你正年轻啊！”
她的眼中一丝凄凉：“真的是女人懂得女人，两年前，我爱过一个男人，拼命找机会向他表白，可他不停地拒绝我。我知道，他认为我是物质女孩，我想告诉他我的病，可是一旦告诉了，他即使娶了我，又有哪些成分是爱，哪些成分是同情？”
妻子轻轻叹了口气：“男人总是现实的。”
男人总比女人会保护自己，男人总希望付出少得到多，男人很少相信天长地久的话，男人总以为女人在做梦，特别是年纪大了一些的男人，他们把这个当做《葵花宝典》。
可是就在一念之间，错过了世上最美的真情。
送佳茗走的时候，我抱着女儿，把脸贴在女儿的身后，一滴眼泪要掉下来了，我怕女儿会笑我。
怕她笑我这么老了，还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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