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是春回家是冬

春天是出门挣钱的最佳时节，不是麦苗青青桃花灼灼的阳春三月，而是梅花开罢春酒喝罢杨柳才黄半匀的早春，最迟也是元宵节吧。给孩子买一盏荷花灯两串高升炮，陪孩子尽兴地放一回烟花，再和和美美地吃一顿桂花元宵。翌日早起，扫去院里的鞭炮屑，吹熄门前的红灯笼，抬头，那轮满月还不曾入睡。出门人已经收拾好行囊，再给孩子掖一掖被角，想想又在枕边压上一百元，这才挥挥手，一抬脚走出老母贤妻惜别的泪眼……踏上车门的一刹那，终是忍不住回头留恋地张望，望一望自家的大瓦房，望一望那倚在门前揩泪的孩子他妈。
    
     这一抬脚啊，家就成了睡梦里的甜蜜相思，成了电话那头深情的牵挂，成了每天都要温习的一门功课，成了出门人在外苦挣苦熬的动力与压力，也成了他们心底幸福温馨美丽快乐无比神往的人间天堂。
    
     春天里出门的人真多啊，春天是萌生希望的时节，是兑现梦想的时节，也是耕耘播种的时节。这个时候的中国总是交通拥挤，人头攒动人潮汹涌人山人海，出门人都行色匆匆地走在寻梦的路上。越是经济发达地区，越是摩肩接踵衣冠杂沓，只有那些贫瘠偏远的乡村，还留守着妇女孩子、老弱病残，留守着长满故事的老屋或新建不久的楼房，以及田野里蓄势待发的庄稼。他们在柔和的阳光下面，总会说起出门在外的人们，自家的或相识的。晚上，便早早地上床，伴着电视里的肥皂剧，沉入梦乡，与出门人邂逅。
    
     而奔波在外的出门人，也总会在睡梦里与他们见面。这是他们最感幸福的梦境，也是他们平添信心与力量的加油站。于是，他们顶风冒雨，踩青霜，战酷暑，不惧寒冷不畏炎热，再脏的活儿再累的差事都痛快地应承下来。穿的是最破旧的，吃的是最简单的，住的是最寒伧的，用的是最经济的。只为了回家时口袋能够充实一点，腰板可以挺直一点，口气可以自豪一点，眼神不再躲闪，做派尽显大方，这就是他们出门在外辛苦拼搏的所有支点。他们生活在中国的最底层，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痛都能受，什么委屈都能吞咽，有着无可比拟的坚强与韧性，忍受着无边的寂寞，还要忍受城市的白眼与不公。只有故乡与亲人时时牵挂着他们，深深地爱着他们。
    
     在草长莺飞群芳争艳的时候，他们也会美美地想起自家地里的油菜花豌豆花，想到自家门前的金针花苹果花。到了暑热蒸人的夏夜，他们只能简单地用凉水冲一把，一边吹着呜呜作响的电风扇，一边回忆起老家石桥上的聊天说白讲故事，还有对门菱香妹子的甜蜜歌喉，尔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赶紧给家里挂电话，问孩子是不是病了老人是不是不行了？梦里可把他吓得不轻呢。得知一切安好，这才将心里的石头放下，给家里寄上三百五百——日常用度、人情往来、化肥农药、孩子上学，哪一样不得花钱哪。
    
     到了秋后，看到树上落下第一片黄叶，出门在外的人就开始躁动起来了。地里的稻子一天天在黄，黄豆已经嘟嘟摇铃了，新棉也该摘了，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一等工地上的活儿结束，赶紧请假，买票回家。
    在秋天里回家，这是一个出门人最美丽的企盼。一脚踩进车门，心儿已经飞进了家中。在秋天里回家，是多么美好的一桩事啊，目光掠过人家金黄的庄稼地，已经看到自家地里的丰收情景，看到人家地里弯腰挥镰的农妇，便会心疼自家婆娘手里又多了一个血泡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看到人家院里闲坐的老人，竟会心中哽咽，不知老态龙钟的父母还能等他几年哪！
    
     踩着最后一抹夕阳回到家中，一放下行李，赶紧操起熟稔的农具，来到自家地里，接应自家的婆娘。直到夜幕降临，老人来叫才回家吃饭。夜里，便絮絮地在枕边说起出门在外的酸与甜，苦和乐。婆娘头一歪，已经鼾声大作。
    
     直到稻谷进了仓，麦子种下了，菜秧醒了棵，新棉也已摘下，出门人这才又收拾起行囊， 像只大雁一般飞走，飞到他的工地，飞到他的工棚，又去过他流浪的日子。只是，浪迹在外多年，老翅几回寒暑，他乡的话仍不会说，他乡的歌仍不会唱，最熟悉的只是窗前那一轮明月，在同一方天空下，觉得还是古人说得好：月是故乡明。
    
     这一回，心情是比春天出门要好多了。反正只三个月，又要回去的。干活也最卖力气，赶时间好回家呀。日子过得飞快，倒记时了。在第一场雪花飘起的那个晚上，便早早地电话通知家人回家的具体时间。然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快乐地穿梭于商场，为婆娘买为姑娘买为老人买，最后才给自己买。最烦人的是老板手里的钱仿佛是老板的小情人，总舍不得出手。幸好这两年国家有政策出台，这些狠心的老板再不敢了。
    
     回家，回家！再冷的天也要回家，再远的路也要回家，再挤的车站着也要回家。奋斗了一年，辛苦了一年，哪能还在外面过年？到了家，心里就安宁了，到了家，流浪在外的大雁就找到了温暖的巢，总要在家享受几日，摸几把牌，喝几回酒，体会一番天伦之乐，再会一会亲友，过几天舒心日子的。
    
     只是来年春天，过完了年，出门人又要出门了。他们既然是大雁，就不能恋巢，因为春天是出门挣钱的最佳时节。
    
     他们还得在外面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