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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网美文美文_散文首届读者网征文:父亲,你用瘸脚丈量夜的距离(一等奖)
首届读者网征文:父亲,你用瘸脚丈量夜的距离(一等奖)
2022-05-11 23:43:42
by 车祥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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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读者网征文:父亲,你用瘸脚丈量夜的距离(一等奖)

1
     父亲抬头看天的时候,空中正好有一布谷鸟飞过。听着它催人“播谷播谷”的鸣叫,父亲叹口气。他将手中的烟头使劲扔掉,再用瘸脚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然后继续刨他的山岭薄地。
    
     初夏时节,父亲最忙。满眼的农活,就靠他的一双手。每当这时,患痨病不能下地的母亲就心急如焚。她看着父亲一颠、一晃地扛着镢锨出门,总是潸然泪下。
    
     可是那一天,当太阳刚走上泰山的右肩时,父亲就匆匆收了工。父亲要用晚上的时间来给我送饭。那时,我在泰安读高三,现在想想,不该给父亲捎那个口信。无论如何,也该自己回家带些干粮咸菜来。我没有忘记父亲的瘸脚,可是我也没想到他会连夜往城里赶。
    
     2
    
     有人把我的口信告诉父亲。父亲掐指一算:哦,儿子已经三日无粮了。他干咳了几声,就抬头看天。
    
     临近黄昏,父亲扛起镢锨就回家。夕阳的余辉在他背上一颠、又一晃。在我们家乡看泰山,是朝西北方向的。父亲走着,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他似乎看到了儿子正在泰山脚下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父亲回到家,接过母亲递上的窝头就大口吃起来。母亲不能摊煎饼(我们泰安人的一种主食),我们家就全年吃窝头,地瓜面做的,甜腻腻、黑乎乎的那种。我上学读书,都是吃嫂子们摊的煎饼。煎饼比窝头要好吃得多,但父亲从不去尝一口。父亲在吃了两个大窝头之后,又往身上塞了三个,这才背起给我的一大包煎饼出了村。
    
     那一刻,天色将晚。邻居家那急着回圈的黄牛,在窄窄的山路上疲惫地走着,父亲侧过身子,让它先过。当时,父亲肯定没想过他接下来要赶的路有多长,他只是看到远处的泰山已经变得模糊,头顶的白云也暗淡了许多。
    
     3
    
     我们家往泰安的公路是沙土路,一有车从身边过,就尘土飞扬。
    
     父亲走出村子,走上了公路。天空开始不断地眨眼睛了,渐渐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夜的黑,掩盖了父亲的一颠、一晃,也掩盖了那总是乱飞的尘土。一有车辆经过,在刺目的车灯照耀下,父亲只有转过身,用衣袖捂住双眼。
    
     五月的夜晚,风是轻柔的、温暖的。走着走着,父亲感到有汗要流下来。于是,他在路边找到一块巨石,将大包的煎饼小心地放了上去,父亲便两腿一蹲,掏出别在腰间的土烟点上,美美地猛抽几口。要是在白天,还能看到父亲的腮鼓鼓缩缩的,鼓缩之间,烟雾缭绕。那一刻,父亲就有一种很深的陶醉感。而这样的情景,是平日里绝少有的。
    
     但在那一夜,当无尽的黑暗中只有烟锅在闪着一丁点红光的时候,我不仅看不到那呛人的烟圈,也看不到父亲布满皱纹的脸。父亲那晚的思绪极其简单,简单得就剩下一条路,和路尽头的我。
    
     父亲歇过脚,再四下里瞅瞅。他什么也不曾看见,他原本是想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他走到了什么地界。
    
     4
    
     如果那一夜,父亲是用独轮车推着那大包的煎饼来泰安,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但是没有,父亲就那样一路背着,用他的瘸脚一颠、一晃地走到我身边。父亲是怕黑的。最早我以为是他在黑夜里行走不方便,后来才知道父亲还胆小。据母亲讲,父亲在黑夜里走路,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他。
    
     可是,给我送饭的那一夜,我不知道他还怕不怕黑害。整个夜晚,空中的那只布谷鸟一直跟在他前后的不远处,不断地鸣叫。父亲几次抬头,漆黑之中,除了那熟悉的声音便什么也没看见。父亲一直认为,这布谷鸟就是下午在村头看见的那一只。
    
     走过那一夜后,父亲的胆子渐大。之后多少年里,晚上出门,父亲无须再提上旧马灯。
    
     父亲说:灯油的钱是省下了。
    
     5
    
     父亲是精于算计的。在我上高中的几年,他大多数的日子是靠吃窝头蘸芝麻盐度过的。窝头不必说,芝麻盐的制作是他要亲自动手的。每年春天,大面积播种结束后,若遇上一场小雨,父亲就抓一把芝麻装进口袋里,找些闲散的地埂撒上,到了秋天,父亲就能收获一小坛饱瘪不一的芝麻了。
    
     父亲忙完地里的活,常常要到临黑时分。父亲慢腾腾一颠、一晃地回到家,把铁锅净了,在灶上烧热,再取来一小撮芝麻,两小撮食盐,一起放进去。一会儿,芝麻酥了,食盐糊了,凉凉,摊到饭桌一角,拿面杖一擀,芝麻盐就做好了。
    
     父亲算过,吃一顿饭,两个大窝头,三捏芝麻盐就够了,极省。父亲还说:芝麻盐太香了,要是能撒到煎饼里吃,一定会更好。
    
     6
    
     在那之前,村子里都说去泰安是九十里,父亲回来之后却说:不到,顶多也就是八十。
    
     若问他夜有多长,他说:走八十里路就天明。
    
     谁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算出来的,不相信他的人,总是质疑他瘸脚行走的速度。也许只有我能想象,那一夜父亲是怎样急着来看我。
    
     天刚放亮,有同学来我寝室喊我,走出门,我惊呆了,父亲就矗立在我面前:乱蓬蓬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额头的汗迹沾满了尘土,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了。我急忙接过他背上的包裹,触手之际,我又感到他的肩头凉凉的。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想搂住他哭。我转过身,红着眼圈看父亲,他也正好扭头看我,但随即,父亲便旋开了目光,轻声问:饿坏了吧?
    
     一瞬间,我从父亲那本来很是复杂的眼神里,读出了无尽的慈祥。父亲这一生和我交流并不多,但通过这一夜,我彻底地了解了他,在八十里路的每一步,和每一步的一颠、一晃里,我看见了父亲对我的所有牵挂和期盼。
    
     因此除了我,没有人能够真正知道那一夜从天黑到天明的距离,也没有人会知道是从那一夜开始,“父亲”一词对于我,已经由一个称谓变成了一个鲜活的形象,并逐渐丰满甚至高大起来。父亲,你用你的瘸脚丈量了夜的距离,那距离,我至今难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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