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羞

据说英国人最怕羞。当代电影明星劳伦斯·奥立佛演过那么多一流影片，做过导演，出入的交际场合不知有多少，但还是个怕羞的人。散文名家兰姆怕羞，他本来就有点口吃，见了生人更说不出话来。书香门第之后——名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夫太太因为怕羞，有时反而变得无礼。此外还有很多怕羞的名人，不过他们的名字我们不太熟，不提也罢。英国有个人在结婚前一晚自杀，因为他太怕羞了。英国人提到这方面的特点时，颇为自豪，我认为有道理，因为我特别喜欢有点怕羞的人。
    
    　　中国人怕羞大约不亚于英国人。我知道夏济安是怕羞的——他喜欢英国文学，熟读兰姆、伍尔夫他们的文章，是因是果，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性格极可爱。他的日记曾详细地记载过他这个特点，我已介绍过。“我是一个连女人手指都不敢碰的人。”他说。就连对好朋友说心里的事，他也碍于开口。看日记2月23日中的一条：
    
    　　我那时心乱至极，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把茶碗捧起来，啜一口，放下去；又捧起来，啜一口，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我在想女人。”
    
    　　他顾忌这样多，脸皮厚的人知道了一定要笑掉大牙。兰姆四十四岁那年喜欢上二十九岁的女伶樊妮·凯利。他当然没有勇气启齿。他先写了剧评，把她称赞了一番，然后写了一封文学史上著名的求婚信，结果被拒。虽然凯利回信时措辞非常客气，但兰姆受的打击还是不小。这是怕羞的人常常会碰到的惨事。
    
    　　在汉语里，羞字的原意是进献，见《说文·丑部》。后来才有羞辱和羞涩的意思。由羞又叫人想到耻，想到知耻近乎勇，这和胆子小的意思正相反。怕羞的人并不一定怯懦；真正勇敢的人也不一定脸皮厚。要做应该做的事的时候，怕羞的人也能挺身而出；畏缩的往往是平时不知羞的家伙。不论怎样，怕羞是不用难为情的；怕羞的人总比较老实。厚脸皮并不是恭维的话。世上自有不学无术反倒格外嚣张的人，到处大声说话，目中无人，占尽能占的便宜，日后西洋镜被拆穿，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们不怕羞，也可能不知羞耻。
    
    　　英国人里也有脸皮厚的。我在香港朋友家见过一个男子，真亏他好意思，把我朋友的一瓶白兰地喝了大半瓶，喝完了又要，后来索性自己去倒了。要不是朋友太太说要去看电影，大家散了伙，他是决心要把那瓶酒喝光的。他简直不像典型的英国人。据从伦敦回来的友人说，英国街上张贴着征人到殖民地工作的告示，什么流氓、坏小子都可以响应。这人大约就是这一类的了，英国人会以他为羞的。平时他还好些，酒一下肚，脸皮更厚。
    
    　　男子看妇女，有种种不同。我认识的人大都有些怕羞，即使贪看也有所顾忌，不会叫女子难堪。有人还会脸红，岂不很可爱？只有极少数人是肆无忌惮的。我看到过一位，生就一双大眼，在浓眉下圆睁，几乎是为非作歹型。他看女子，眼珠好像压路的石磙子，滚来滚去，非要把人家的脸碾碎，他才称心似的。另一位似乎还要厉害些，眼睛像生了牙齿，看到美女就要啃，好像肚子饿的人在吃苹果。还有一位更进一步，他的两眼就是两根大钉，见了女子就钉进人家肉里。记得一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是德籍的玛利亚·谢尔。剧中歹角盯着她看，她抗议道：“你总是这样看人的吗？”可想而知，这种责问，即使在西方，皮厚的男子也会碰到。不过他们绝不在乎，要是在乎就会有所收敛。我们镇江有句土话，“天下无难事，只怕脸一摁”（摁读阳平，这个字我写不出，意思是老起脸来）。颇有道理。
    
     东汉的刘桢是个胆子大、不怕羞的人。他辞旨巧妙，曹操的几个儿子特别喜欢他，认为他一定是温文有趣的。曹丕请文友吃酒，主客喝得高兴，他请了夫人甄氏出来拜客，大家脸都朝下，独有刘桢对着甄氏的脸直望。这事给曹操知道了，把他抓去治罪，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案例。他未必穷凶极恶地盯着甄氏瞧，不过那时礼法很严，就这一瞧已经是大不敬了。照现在西方的礼节，不朝人平视是没有礼貌的。虽然如此，也要有个分寸，心中要存尊敬的意念，盯着人瞧总不得体。
    
    　　怕羞的人不大会干扰别人，强迫别人，利用别人。遇到有求于人，还没开口，脸先红了，气透不出来。怕羞实在是君子自重，顾全礼义廉耻。陶渊明的《乞食》诗千古传诵，“叩门拙言词”，好个“拙”字！活画出一位君子。末了还要说“冥报以相贻”，溢出一片忠厚之情。英国诗人济慈跟出版人借钱的信，我从前引过，那种难以启齿的情形叫人感动。他也是道地的忠厚人。我久想写《市侩》一文，我心目中的市侩不限于生意鬼子，凡尽量利用别人，丝毫不顾恩义的人都是，这种人绝不怕羞。孟子非利的主张是极有道理的，可惜现在有些人主张的是惟利是图。
    
    　　据说对付轻浮男子最好的办法是比他还轻浮。电影女明星为环境所迫，颇多深晓其中三昧者，使男人见了她们也退避三舍。男人对她们轻浮，自然而然会觉得味同嚼蜡。不过怕羞是天生的，有些人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世上有许多这种人是我们的福气，想想看如果大多数的人都脸老皮厚，那时候我们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