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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赐予比索取多
2022-05-11 23:43:42
by 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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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赐予比索取多
记得在我刚工作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站在单位的楼顶上闲谈。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有一大片房子都被拆掉了。新的工地正在搭建之中,残砖断瓦之上,只有一幢房屋还孤零零地立着。里面有灯光,有人影,有日常生活。
在它的外墙上,用白粉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我长久地注视着这所孤立在废墟中的房屋。
也许真的如大家所说,主人是因条件不理想而拒绝搬离。
但我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房主只是不想离开这块居住了多年的地方。
我也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我不喜欢变化。我喜欢老样子,老地方,我喜欢永远不变。
我是那种上了火车、汽车就想一直坐下去,不想到达终点的人。
……我之所以喜欢它,是爱它的静止不变。
这是我在《带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一文中说过的话。这句话湮没在其他无用的情节中,像落进水池的一根针那么绝望,那么难以打捞。
收在这本书里的文字,除了一部分是1995年冬写的外(个别篇目写于1991年),都是今年春、夏在被迫的生活中完成的。
我住的大杂院隐藏在一片繁华市区里面。其中的生活真实到使人难以置信。
我的小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邻居间岂止鸡犬之声相闻。
右边的邻居男女主人都是吃劳保的。儿子已上高中,三口人还挤一间房。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古老原则下,一家人过着清苦、平稳的生活。男主人一天到晚咳个不停,但仍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跑,女主人则进进出出洗涮不止。
有一天,来了个男同学找这家男孩,两人在屋外低声交谈,只听这男孩说:“我有一盘张明敏的磁带《我的中国心》,挺好听的……”
这句话好几天在我耳边萦绕——这也是北京的中学生吗?这和那些在街上骑着跑车、穿戴入时、听最新流行乐的孩子们是多么不同啊。
左边的邻居男人是开出租车的,女儿也在上高中,成绩不错,一家人日子过得兴兴头头。
“我们孩子她爸身体不好。”女主人说。
男主人中午总是准点回来。拎着热水瓶,手里攥着个半导体收音机,大声播放着评书连播节目。午饭后他休息一阵子就出去,晚上七点多才收工回来吃晚饭。
因此,他们家总在烹、炒、煎、炸。感谢这不散的香气,常常能唤起我对生活的热情。
一天晚上,我一进胡同就碰上母女俩并排骑车过来,又忽地掉头向前去了,别在一辆黄色夏利车前。俩人齐声喊道:“你还回来呀你!”
我一看表,才八点。真是幸福的一家。
还有一次,是中午,我在屋里忽听外面这家女儿在喊:“这下可要出人命了,非出人命不可了!”
我听了一惊,奔到门口。这女儿正和一个女同学在锁车,她头也不抬地接着说:“昨天中午我回来她就不在家,今天又不在,想把我饿死呀!像她这样当妈也太容易了!”
我乐了。但不知为什么,眼里很快有泪水涌出来。
最真实的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啊。
胡同里常有小贩吆喝买卖。有个卖卫生纸的,吆喝声格外特别。
“卖卫生纸——唷”
那声“喽”半天才响出来,像是被人捂住嘴巴半天才松开,让人听了很难受。胡同里还有个修鞋匠,他不用吆喝,只是坐在那里。我常见他捧着一大钵子白面条呼噜呼噜地吃,从没见里面有任何菜。他修拉锁的本领极高,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修拉锁从不收钱。
有一天早晨,他刚开张。我走过他的摊位,见他正将镶在镜框里的营业执照拿出来。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执照上的照片,严肃得像个县太爷。在姓名一栏里写着:杨礼先。
还没有顾客来。他坐在早晨的光线里,双手抱膝,像运动员起跑前的样子。我想,我并不比他更孤独啊。
邻居幺妹的小外甥从四川来北京,住了几天就嚷嚷着“要去北京”。幺妹告诉他,这就是北京,他摇头:“这不是北京。”
后来,带他去看天安门,去看高楼大厦,他满意了。“到过北京了。”
有一对父女。女儿是弱智儿,爱笑,那种毫无保留的笑。用手指指点点,耸肩,哭。
父亲拉着她的手,不时为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我刚工作时就曾在这一带的公共汽车上见过父女俩,没想到几年后竟有幸和他们住在一个胡同里。
女儿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雪一样白,五官十分清秀,衣着洁净。若是正常孩子,不知会有多美。
父亲拉着她在胡同里走,在每个菜摊前停留一会儿,跟人交谈几句。女儿则在指点,笑,口水流下来。
我注意到这位父亲是因为我碰到他带女儿散步的次数太多,以至给我一种错觉,他一天到晚都在照顾这有病的孩子。而对投来的各种目光,他不仅坦然,更是视而不见——他完全把女儿视为正常。
一次,在胡同口的百货商场里,我见父女俩正在一个柜台前和几个女售货员说笑。等他们走开去,我去柜台前问他们刚才买什么。
是女儿买的腰带不合适,来打几个眼儿。
我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原来,当年母亲怀她时,发了一次高烧,就生下这样的孩子。孩子还小,母亲就再嫁了。
“这当爹的真不容易,又不是男孩……多不方便。”其中一个售货员说。
“可别说,这父亲真是相貌堂堂啊!”另一个说。
次日晚上,我在胡同里遇上了正在乘凉的父亲。他已开始谢顶,肚子也已发福,果然是仪表非凡——他并不是非过这种生活不可。
走过他的身边,我对他充满感激,正是无数普通人这种不为人所知的努力——如塔尔斯基所说,这种向上的艰难努力一松劲儿便会变为向下的飞速坠落——他的道德勇气,他对命运的担当,他的耐心,他的尊严,才使我们这严重超载的社会巨轮在吃水很深的情况下向前徐徐驶去,从而也使得整个人类能够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在这位父亲面前,有谁能宣称自己比他更聪明,更有资格谈论爱与生、痛苦与幸福?有谁敢说自己的悲欢得失更值得宣泄?
这个夏天,北京的暴雨格外多,有几次都夹杂着冰雹。
我的屋顶上有一块普通玻璃充做天窗,冰雹落在上面,叮叮当当,清脆惊人。
暴雨之夜,我站在这小块玻璃屋顶下,仰头看晶莹剔透的冰雹在上面蹦蹦跳跳。
电闪雷鸣中,我不敢稍稍松懈,生怕自己不想再支持了。
于是,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担心屋子漏雨上来,开始四处察看。
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对生活的话:
感恩吧,你的赐予比索取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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