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那个傻子

老爸提前退休的事在隐瞒了一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还是被老妈
    发现了。
    　　这天，就在老爸快要下班的时候，老妈接到了老爸的部下、现在
    已经接替老爸位置的郑总打来的电话，主要是代表公司慰问一下已经
    赋闲在家的老爸。老妈就这么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盆半死不活
    的吊兰，知道了老爸早退的事情。
    　　老爸今年五十四岁，离退休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老妈气得半天
    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还听说是老爸自己主动要求退下来的，这让老妈
    更难以接受。
    　　其实，老妈生气也是有道理的。我们家并不富裕，在买新房前，
    全家人都挤在一间六七十平方米、墙面斑驳且临街而不隔音的公寓间
    里。五年前，哥哥跑到了澳大利亚留学，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毕业。三
    十多岁的人了，还时常需要家里的接济。我呢，在成功考上大学后，
    终于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吃闲饭的家伙”。虽然今年面临毕业，可
    是说实话，我却更希望“蹲班”，享受一下生活后再工作。但是听说
    如今蹲班还有名额限制，难度很大；最要命的是，在市场经济大潮中
    的象牙塔里，蹲班还需要交纳一笔数目不菲的“蹲班费”。盘算一下，
    我只好作罢。而老妈呢，感叹生不逢时、领导腐败以及社会弊端已有
    数年之久。在她看来，从她下岗那天起，地球就变得不再那么清洁了。
    　　总之，我们家目前正常运转全靠老爸在某公司里当个小头目的微
    薄收入。去年，小头目终于下决心改善我们家的住房条件，老妈也露
    出了久违的笑容。爸妈合计半天，谨慎地取出老爸多年的积蓄，交纳
    了首付。记得爸妈第一次看到宽敞明亮、足有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时，
    老妈兴奋而担心地问老爸：“他爸，没弄错，就是这里吧？”而我则
    有一种做贼似的窃喜，好像偷了谁的彩票，一夜之间成为拥有豪宅的
    巨贾。
    　　老爸的退休，彻底地砸碎了老妈所有的梦。老妈一边嘟囔着，一
    边发狠地砸着计算器。可怜的计算器和老爸一样是个死脑筋，也不知
    道通融，结果“爸妈的退休金-（生活费+还贷月付+意外支出+其他）”
    成了摆在老妈面前一道永恒的难题。一道简单的加减法，算得老妈郁
    闷了一个下午，这时，倒霉的老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煞有介事
    地“下班”回家了。
    　　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老爸的毅力。他既不会打电游、又不会上
    网玩游戏，甚至他那部烂手机还间歇性地没电，可是，他居然还能不
    动声色地把退休的事情瞒了一个月，也不知道这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是
    在哪儿打发的。
    　　但是，他现在看上去真像是下班的样子，一进门就感叹：“今天
    的工作真累呀！”我担心地看了看老爸。本来我是想提醒他的，可我
    一看到我妈和她那黑锅底似的脸时，我还是畏惧了。二十多年的“革
    命经验”告诉我，这时候谁要是去惹我妈，那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
    人民”。而老爸此时似乎也发现了空气里的水珠，比我还多的“革命
    经验”告诉他，有水珠的地方就有暴风雨。虽然还不知道犯了什么“
    现行”，但是，老爸还是自觉主动地到厨房去做了顿晚饭。所以我一
    直怀疑当年是老爸追求的老妈，不仅因为老妈长得漂亮，还因为老爸
    有时候特别聪明。但是今天，好像老妈并不买老爸的账，而是冷冷地
    转身回屋，留给老爸一堵冰冷的墙。
    　　后来听说老爸整晚就这么一直对着这堵冰冷的墙。而我慑于“组
    织”压力，居然也没敢透露半点消息给这个“现行”。第二天，不明
    就里的老爸，还傻呵呵地穿上衣服准备上班呢，老妈却冷笑着问：“
    你上哪去？”老爸不知是计，故作镇定地说：“上班呀。”
    　　“都退下来一个月了，还上什么班？”老妈的冷笑就这么凝固在
    眼睛里。
    　　老爸猝不及防被砸得晕头转向。老妈则突然发作：“你脑子是不
    是坏掉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居然瞒了一个多月。你不
    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呀？你是不是想让一家人都喝西北风，你才满意
    呀？”
    　　“唉，现在公司竞争很激烈，有为的年轻人成长得很快，我不能
    总占着位子，让别人指指点点呀。”老爸还想争辩几句。
    　　“就你伟大，就你光荣，就你能让一家人为你那点面子连西北风
    都喝不上……”“你看看你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就挣那么
    点死工资，咱家买了房以后就什么也没剩下，你还死要面子，这倒好
    了，咱们一家往后吃什么呀……”实际上，老爸从来就说不过老妈，
    在老妈没有标点符号的声讨中，他节节败退。最后，他的表现很像条
    汉子。
    　　老爸匆匆地拿起外套，像是要说“我出去一下”，但是却习惯性
    地说“我去上班了”。于是有点狼狈但还算体面地走出了家门。我担
    心他出什么意外，也好奇他这么多天都在哪儿“工作”，于是也跑出
    去，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老爸显然有点落魄，脚步也显得沉重、杂乱并且漫无目的。由于
    长期伏案工作使他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老爸不得不走一会儿就伸直
    了腰使劲地拍打两下脖子。时值冬季，虽然北京的冬天也不是很冷，
    但是看到像老爸这样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在北京的街头，冷风刮过
    他凌乱的、像我家墙皮一样斑驳的头发，仍然让我感到一丝心酸，我
    从没有想过老爸会像今天这副样子，他真的老了。
    　　走到一片开阔地的时候，老爸突然狡猾地转过身来，逼视着我：
    “臭小子，老跟着我干吗？”我猝不及防，突然发现东南西北都没有
    掩体，这才想到著名的日本影片《追捕》和老爸的老辣。我急中生智
    道：“爸，我饿了。”想必这话一定勾起了老爸的伤心事，原来老爸
    早上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用餐。
    　　“走吧。”老爸言简意赅地把我领进了就近的麦当劳。我坐在麦
    当劳标准的圆凳上，看到标准的桌子上标准的可乐和汉堡时，竟然有
    一种莫名的兴奋。自从老爸当上小头目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吃老
    爸请的早餐了。如此看来，老爸的下岗也未必是件坏事。
    　　我想尽一切办法，宽慰老爸那颗被老妈挤兑得无地自容的心：“
    爸，别难过了。”可老爸不理我。“爸，人生何漫漫，宇宙何寂寞…
    …”老爸还是不理我。“爸，你知道吗，其实你一直是我的偶像。”
    这下老爸突然瞪了我一眼，吓了我一跳。“不是，爸，我说真的。”
    我咽了口口水，看着面前的汉堡继续说，“您那么正直，多年前您明
    明负责单位分房，却硬是要拿掉自己的分房指标，以示公正；您那么
    清廉，您手下的人都买车买房了，您还住在六十多平方米的公寓间里
    ……”我像背书似的把老爸的优秀事迹背诵一遍，“虽然很多人说您
    这样很愚蠢……”“臭小子，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吃饭都堵不住
    你的嘴。”老爸打断我的话，用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头。
    　　老爸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在老爸的严令下，我吃完饭
    就被遣返回家。于是老爸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然而，在面对老妈那张依然很冷的脸时，老爸居然变出一朵鲜艳
    的玫瑰来。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玫瑰花，虽然事后据老爸说才花了5块
    钱。那朵玫瑰花绽放在老妈面前时，我分明看见老妈那张冰冷的脸在
    融化。老爸动情地说：“孩子他妈，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见老妈没搭茬，老爸接着说：“他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
    的幸福就是娶了你，生了两个儿子。”接着，老爸的声音有点发涩，
    “真是对不起，孩子他妈，我没能实践结婚时给你的承诺，让你幸福
    一辈子，反倒让你跟着我吃苦……”
    　　老爸又说：“我现在能怎么办呢？我这个只会挣点死工资的家伙，
    目前也就是个只拿点退休金的糟老头了。”说到这，老爸顿了顿，无
    限深情地说，“看来这辈子我是还不了你了，那我也就不还了吧。下
    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变成女人，嫁给你，心甘情愿地伺候你一辈子…
    …”
    　　看到老妈脸上盈盈闪动着的泪花，我感到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这
    么多年来，老爸老妈辛辛苦苦地把我们养大，而我们却只知道索取，
    甚至为他们没有给自己准备好出国的费用、蹲班的学费而对他们大发
    脾气，居然把他们逼到那么窘迫的境地！想想就觉得自己真该找个长
    度不超过2厘米的空间钻进去。
    　　这时老爸的颈椎病又开始发作，他刚要伸手去揉，没想到却被老
    妈一把按住：“还是我来帮你按按吧。”“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又没
    做什么……”老妈故意假装生气地说：“谁说你没做什么？这么多年
    来，你一人肩上挑起了全家生活的担子，是多么大的功劳啊，怎么能
    说没做什么？这脖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工作，才落下这样的毛病，你是
    我们家的功臣呢。”
    　　老妈就这样给老爸揉着揉着，突然眼圈一红，说道：“他爸，你
    知道吗？我嫁给你一点也没后悔，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幸福呢。
    只是你脖子上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皱纹呀，你怎么能老得这么快呢？
    真是有点不甘心……”老妈用力地捶了老爸一下，终于止不住掉下了
    眼泪。虽然老爸背对着我，但是我却看到他在猛烈地颤抖着。
    　　也许老爸真的有点迂腐有点傻，既没本事又没能耐，并且只会挣
    点死工资，在这个“为五斗米竞折腰”的年代显得那么孤独。然而，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的傻老爸，我一生最爱、最敬重的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