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开的那一天

在进入渺无人烟的大草原深处之前，他的心，是空的。他曾无数次想过要逃离的尘世，此刻，被远远抛在身后。他留恋它吗？他不知道。远处的山，白雪覆顶，像静卧着的一群羊，终年以一种姿势，静卧在那里，鸟飞不过。不倦的是风，呼啸着从山顶而来，再呼啸而去。
    
    　　他想起临行前与妻子的那场恶吵。生活的困窘，让曾经小鸟依人的妻子，一日一日变成河东狮，他再也感觉不到她的一丝温柔。这时刚好一个朋友到大草原深处搞建筑，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去。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同行的人说，到草原深处后，就真正与世隔绝了，想打电话也没信号。他望着小巧的手机，一路上他一直把它揣在掌心里，揣得汗渍渍的。他把往昔的朋友在脑中筛了个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亦不想把电话打给妻，想到妻的横眉冷目，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他拨了家乡的区号，随手按了几个数字键，并没期望着有谁来接听。但电话却很顺利地接通了，是一个柔美的女声，唱歌般地问候他：“你好。”他慌张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回一句：“你好。”
    
    　　接下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对着电话自说自话。他说起一生的坎坷，他是家里的长子，底下弟弟妹妹多，从小就不被父母疼爱。父母对他，常恶言冷语。唯一享受到的温暖，是十岁那年，他掉到水里，差点儿被淹死，那一夜，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睡。此外，他再没有温存的记忆。十六岁，他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省吃俭用供弟弟妹妹读书，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了，过得风风光光，却没一个念他的好。后来，他凭自己的双手挣了一些钱，娶了妻，生了子，眼看日子向好的方向奔了，却在跟人合伙做生意时被骗，欠下几十万元的债。现在，他万念俱灰。他一生最向往的是大草原，现在，他来了，就不想回去了，他要跟这里的雪山消融在一起。“你在听吗？”他问。好听的女声，像温柔的春风，拂过他的心田。她竟一点儿也没惊讶于他的唐突与冒失，老朋友似的轻笑着说：“听说大草原深处有一种很漂亮的花，叫格桑花。”
    
    　　沉重的话题中，突然地，有了花香。他笑了，说：“我也没见过呢，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开的。”“那好，明年春天，当格桑花开了的时候，你寄一束给我看看好吗？”她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的心，无端地温暖起来……
    
    　　后来，在草原深处，无数个夜晚，当他躺在帐篷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她的笑来，那个陌生的、柔美的声音，成了他牵念的全部。他想起她要看的格桑花，他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活到明年春天，活到格桑花开的那一天，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这样的牵念，让他克服了重重困难。那一日，大雪封门，他患上了重感冒，躺在帐篷里奄奄一息。同行的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但隔日，他却坐了起来。别人都说是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的，是梦中的格桑花，是她。
    
    　　还有一次，独自晚归。在半路上与狼对峙。是两只狼，大概是一公一母，情侣般的。狼不过在十步之外，眼睛里闪着幽幽的绿光，快把他淹没了。他握着拳头，想，完了。脑海中，一刹那闪过的是格桑花。他几乎要绝望了，却强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狼。对峙半天，两只狼大概觉得不好玩了，居然头挨头肩并肩地转身而去。他把这一切，都在日记里，向陌生的她倾诉。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家乡，那个陌生的她，会不会偶尔想到他。当然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的，他一定要做到。好不容易，春天回到大草原，比家乡的春天要晚得多。在家乡，应该是姹紫嫣红都开遍了吧！他心里，终于有了欣喜，他看到草原上的格桑花开了，粉色的一小朵一小朵，开得极肆意极认真，整个草原因之醉了。他眼里涌出泪水，突然地，非常思念家乡。他采了一大把格桑花，从中挑出开得最好的几朵，装进信封里，给她寄去。随花捎去的，还有他的信。在信中，他说起在草原深处的种种艰难，而在种种艰难之中，他想到她，永远是一线光亮，如美丽的格桑花一样，在远处灿烂地开着，牵引着他。他说，我没有姐姐，允许我冒昧地叫你一声姐姐吗？姐姐，我当你是荒漠之中的一滴甘露!
    
     她收到信后，很快给他回信了。在信中，她说她很开心，上天赐给她这么一个到过大草原的弟弟。她说格桑花很美，在这个世界上，很美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让人留恋。她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糕，如果在草原上待腻了，还是回家吧。
    
    　　这之后，他们开始书信往来。她在他心中，是圣洁的天使。一次，他从一个草原迁往另一个草原的途中，看到一处奇异的景象：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中，独有一座山峰，白雪皑皑璀璨一片，而它四周的山峰，则光秃着。他立即想到她，对着那座山峰大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喊叫，甚至一棵草一只鸟也不会听到。他被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他把这些，告诉了她，忐忑不安地问：“你不会笑我吧？我把你当作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了。”她感动，说：“哪里会。只希望你一切都好，你好，我们大家便都好。”这样的话，让他温暖，他向往着与她见面，盼着看到牵念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她知道了，笑说：“想回，就回吧，尘世里，总有一处能容你的地方，何况，还有姐姐在呢！”
    
    　　他就真的回了。当火车抵达家乡的小站时，他没想到的是，妻子领着儿子正守在站台上，一看到他，就泪眼婆娑地扑向他。一年多的离别，妻子最大的感慨是，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是最真切最温暖的。那一刻，他从不轻易掉的泪，落了下来。他重新拥抱了幸福。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姐姐”安排的。他去见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女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心中，她是他永远的姐姐。他站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问她：“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
    
    　　她点头。于是他上前，紧紧拥抱了她。所有的牵念，全部放下。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谢谢你，从今以后，我要自己走路了。”回头，是妻子和儿子的笑靥。天高云淡。
    
    　　尘世里，我们有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肩头的温暖，在我们灰心的时候，可以倚一倚，然后便有了勇气，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