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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苹果套袋的女人们
2022-05-11 23:43:42
by 韩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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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苹果套袋的女人们
我和这些女人联系时,她们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都很想家,提出要先回家看看。十多个女人,七嘴八舌,都是非常急迫的样子,有的说:“除了娘家,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呆过。”有的说:“出来没带换洗的衣服,身上都发馊了。”怕我不同意,又说:“明天一早就赶来,误不了干活。”
女人们的家都在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子,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第二天,天刚亮,女人们就赶到了,果然焕然一新。话还是那么多,说她们是天没亮就动身,男人孩子都还睡得跟死猪似的。我算了一下,从昨晚九点到家算起,女人们在家里只呆了不到八个小时。
女人们要干的活是给苹果套袋。正是初夏季节,阳光炙热,果树叶刚生出来不久,嫩嫩的,苹果只有手指蛋那么大,若胎儿般,上面还有细细的茸毛。女人们拨开枝叶,选好一个健壮的苹果,把洁白的塑膜袋吹开,套上,用香火一点,封上口,一个苹果就套好了。好像简单,但不是谁都能干得了,要求动作熟练、利落,一气呵成。一天下来,每个女人要把这样的动作重复两三千次。回了一趟家,女人们都很兴奋。手里干着活,嘴也不闲,一时,果树间的戏谑声、浪笑声不断。一个叫桂琴的女人说:“才几天,家里就成猪窝了。”
立刻有人接上话:“这一回,男人们都尝到了没有女人的滋味。”
“可不,衣服都换遍了,臭烘烘一大堆,一进家门就洗,到半夜也没洗完。”
那边嘻嘻笑:“我就不信,能洗到半夜。”这边说:“怎么不能?”
那边说:“一个月没见,早急死了,还不先把你给扒了再说。”
十几个女人一齐浪声大笑,这边的女人并不脸红,说:“你还不一样。”
女人们的年龄都在三十多岁,说起夫妻间的事,本来全无忌讳,正说得有滋有味,一个女人朝那边指指,果树间立刻静下来,好长时间没人说话。终于又有人开了口,这回说的是孩子,还是那样七嘴八舌,却再也没有了说男人时的戏谑,一个个都眼圈儿红红的,一脸柔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边被指的是个刚离婚的女人,叫改改,是这群女人的头儿,却在这群女人中年龄最小,还不到三十岁,不知为什么能深孚众望,得到这么多野性十足的女人的尊重。改改是个健壮开朗的女人,有一双弯弯的大眼,脸上好像永远带着微笑。她好像不在意女人们的话,见大家换了话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唱起了小调:女别嫁庄稼汉,一年四季身边缠。隔了几天没见面,好像守寡三年半。”惹得那边的女人又是一阵笑。
到了中午十一点,天更加热,阳光烤得人发晕,果树间一点风也没有。我问改改:“你们几点收工?”改改说:“还早呢,一点。”突然,猜透了我的心思,大笑:“你这人,我们下苦的都还没有想收工,你这主家倒想回去了,我们可是你花钱雇来的。”
我确实没想到这层雇佣关系,更没想到要女人们怎样干活,从一开始就全由着她们。我在这里,只是为她们倒倒水,递递袋子,好像成了她们的帮手,这令女人们感到奇怪,觉得我这人有些木。但我知道,我就是精明也没用,改改早就按行情给大家定了数量,并给她们和雇主之间留出了感情余地,关系处得好的,不光给你出主意,料理,还可以多干一些,碰上苛刻的雇主,反而只干够规定的数量。把感情置于金钱之上,恐怕只有这些乡间农妇才能做得到。
改改也并没有把她们看做打工的。她说:“打工是个时髦词儿,哪里用得到我们这些人身上!”在她们眼里,没结婚的姑娘小伙去城里,干农活以外的事,才叫打工。像她们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有家有口,没文化,没技术,做的还是平常干的农活,照样还在田里晒太阳,就不能叫打工。
女人们干活,两三个人一组,围着树转,很便于说悄悄话。到了下午,话题转向了家长里短。从这些女人的话中,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女人中,竟有小学校长老婆,乡长老婆,还有一位,家里盖着小洋楼,比我这雇主阔得多,是一位刚发财不久的生意人的老婆。她们家里都有地,有果园,做完了自己的活,才出来打工。都是为了挣钱,心境却大不一样。多数是为生活,有的却只是为了凑热闹,甚至是逃避家庭生活农村妇女平常在家里不光要和男人一样干活,还要做家务,照顾孩子公婆,看男人的脸色,这回一出来打工,不光为自己赢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还暂时把这一切都摆脱了。有钱挣,有饭吃,有这么多的伙伴凑在一起,说童年往事,说家长里短,说男人女人,什么心都不操,谁的脸色也不看,凭下苦挣钱,凭本事吃饭,确实比闷在家里开心。
这些女人中,只有改改真正到城里打过工。前四五年,改改曾在省城的一家饭店里干过。一个女人悄悄对我说:改改就是因为在外面打工,才弄丢了男人的。倒不是男人抛弃了改改,也不是改改被人说了什么闲话。在外面打工几年,改改开了眼界,回来后,一再催男人去外面闯闯世界,不想男人窝囊得连出远门都害怕。以改改这样风风火火,口无遮拦的性格,没几天,夫妻就反目了。现在,改改带着孩子住在娘家。这几年,女人们不知给改改说过多少次媒,竟没有一个被改改看上的。
我问改改:“为什么不再去城里打工?”
改改说:“年龄大了,没文化,没技术,又不想受人气,在城里没法混。”
干到第三天,改改和我商量,能不能早起一个小时,晚收工一个小时,中午饭后让女人们去镇里逛逛,买些东西。我说这没问题,一切由你安排。又问:要不要先把工钱开了。改改一瞪眼,说:“你这人,不怕我们拿了钱,一去不回。”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女人们都回来了,个个都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东西,却感叹,挣了这么多天钱,一下子就都花完了。又翻来覆去地看买来的东西,眼里一片温情,仿佛家人就站在面前。
女人们买的东西多是给孩子男人的,那个校长老婆比较特别,另外还买了几张光盘,说家里有VCD。改改给女儿买了件裙子,一面爱不释手地看,一面和女人们取笑,说:“这么一大群女人,个个晒得像个女包公,挨着门转,老板一眼就看出是什么人来了。问:‘是套袋的吗?’女人们叽叽喳喳吵了一阵,好像什么都想买,结果什么都没买,实在不
起人家。”
这一趟街,把女人们的心全牵回了家,还没等把活干完,就心不在焉了,吵着要回去。改改说:“那不行,你当这是给自家干活,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剩下的半茬活,难道还要让人家再去找人。”女人们都悻悻的,提不起精神。又干了一天,活终于干完了,还有人来找改改联系,女人们纷纷喊:“不干了,不干了。”
下午,女人们有说有笑地坐上了送她们回去的汽车,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我想,过几天她们还会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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