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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的和打猎的
2022-05-11 23:43:42
by 曹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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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的和打猎的
我七七届读大学的时候,学生中间,有人喜欢读书做学问;有人喜欢写作当作家。于是,大家就把他们分为两类人:做学问,是“种田的人”;写作,是“打猎的人”。
他们才能不同,习性不同,感兴趣的东西不同。打猎的背一杆猎枪,骑一匹快马,把山歌哼成袅袅的晨雾,寻觅野兔、山鸡一般寻找灵感;收获是,枪法和运气各占一半。
种田的则永远地勤勉,永远地弯腰,永远让太阳把脊背烤成一把弯弓;一年四季,几乎在同一块田里做同样的事情;播种、插秧,但问耕耘,莫问收获;田很近,妻很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是种田的。种了大半辈子古典文学田;偶尔也种种宋词、元曲,像米麦之外种点山芋和红豆。
但是,我是一个相信文字魔力,相信文字能够释放痛苦、安顿生命的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我所经历体验过的一切,我都能用文字支起一座温暖的帐篷,让痛苦和疲劳有一个栖息之所的人。
在种田的间歇,谷子收割好了以后,我就用锈迹斑斑的猎枪,打打猎。我渴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种田,又打猎。
猎物——现在,就晾在屋檐下——风干——和串串红辣椒在一起,和石磨、石碾、老纺车在一起,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人吹箫。
我听见箫声了——《岁月如箫》——我的第一本散文集。
虽然插队生涯原是梦,蹉跎岁月总成歌。在我们抒情的荒年,老箫的瞎眼眶,经常流出悲音;箫声是千翼之鸟,梦里是知青渴望返城的眼睛。但我仍然愿意用箫声表达自己。
因为在箫声里,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切,都用不紧不慢的速度展开过。生活中的真我,痛苦过,欢乐过,激动过,爱过。那是社会的众生相,我和周边世界的冲突。
到了忘川,什么都忘记了。但我相信,我经历的感情不会忘记,爱我的人不会忘记。在我的内心,有一个美丽且精彩纷呈的小宇宙;人生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有自己独立而丰富的情感世界,有到了忘川也不会忘记的江南的雨,江南的柳,江南的女子。
人生是一场邂逅,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姊妹,都是在一起旅行的一个团队的人。
走过的日子荒芜了,可脚印依稀;亲人离开了,可音容仍在。令我魂牵梦萦的亲情,是人生远方的灯火,汩汩的清泉。
所有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当它们还在的时候,我就担心它们离去;当美好的景色凋谢,亲人逝去以后,我只能用回忆挽留它们,用文章祭奠它们,用箫声唤回它们。
写散文的人是忧郁的;散文是一朵花,必须小心翼翼地开,小心翼翼地释放自己的清芬。
社会转型,世风必恶;何以解忧?唯有文学。
贾府的门环早已脱落,大观园的人事已风流云散,但事功不如文字,《红楼梦》永远不朽。
因此,与竹居,不如与诗居;与酒居,不如与小说居;与美人居,不如与散文居。
散文,使我轻松,使我快乐,使我为所欲为。在散文里,我生活着,创作着,美丽着。
散文,能让我像鸟一样飞起来,让我的生命延长,让我的精神有避风的港湾。
我的散文,是我刚娶来的新娘子。
头一次坐在花轿上,被人抬着,吹吹打打,花团锦簇地来了;许多人上前围观,有人抢先撩起你的盖头来——你有点紧张,害羞得满脸通红。
我的散文,是一枚挂在江楼的月亮。
朝你凝视,向你倾诉。我的一生,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都在光明地照耀着。生活中的我和散文中的我,是江楼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同一个月亮,但有朦胧的、拉不近的距离。
我的散文,是故乡墙边的一棵枣树,浑身长满丑陋的刺,心里含着微微的甜,任风吹,任蚂蚁爬,任孩子把酸枣吃完,把枣核扔过墙去——那边回我几句鸟的骂声。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龚定庵诗云——瓶花贴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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