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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戏的工夫
那天晚上，我到戏剧学院的剧场看戏。秋风乍起，夜色中路灯都显得有了些凉意。因为路上堵车，时间有些晚了，穿过学院前的那条胡同，我走得很快。戏剧学院是我的母校，27年前，我曾经在这里读了4年的书，毕业以后，又曾经在这里教了3年书，这条胡同，我很熟。因此，走在这条路上，颇有点老马识途的感觉，逝去的往日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
    　　在校门前高高的院墙边，有一盏路灯，昏暗得很，我上学的时候怎样的昏暗，现在还是怎样的昏暗。院墙就在这里结束，路面凹进去一块，形成一个死角，路灯正好弯在里面，我读书的时候，校园里时兴“英语角”什么的，大家就管这里叫做“爱情角”。那时候，常常有同学和外校的同学谈恋爱，在这里告别，悄悄地拉着手，卿卿我我地说着说不完的情话，似乎昏暗的路灯光可以帮助他们遮掩一点羞涩。
    　　有意思的是，那天我路过这里的时候，看见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那盏路灯下拥抱，忘情得很，我的匆匆脚步，并没有打搅他们。我和他们擦肩而过，看得很清楚，他们正在热吻，而他们却旁若无人，根本不需要灯光的遮掩，相反他们看见我从他们身边走过，还冲我嘻嘻地笑了两声，四瓣嘴唇没有松开，那细微的笑声，像是开水顶着壶盖呜呜在冒泡儿。我走过去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们，男的穿着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女的穿着一条喇叭裙，蹬着一双高靿儿靴，亭亭玉立。不知道他们是我的小校友，还是外校的同学，或者是其他地方的年轻人？我在祝福他们的同时，不由得感慨时代确实变化太快了，我们那时候，虽然有这样一个“爱情角”，但还不敢这样大胆，毕竟是离学校大门口不远。
    　　戏看完了，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两个小时的戏，演绎了好多个人的一生。因为散戏的时候正好碰见了留在学院里教书的老同学，聊了会儿天，耽搁了一会儿，等我走出剧场，胡同里安静得很，散场的那么多人，已经如潮水般退去，没有一点影子，仿佛被浓重的夜色都收进去似的。夜风大了一些，也更凉了一些，我不急，慢慢地走在这条曾经熟悉的胡同，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学院里读书和教书时的一些往事和故人。这些年，北京城变化很大，许多大学的校园变化也很大，我的母校变化却不大，大概因为它地处市中心，地盘很小，无法扩展，受到了限制吧。这条胡同变化也不大，和我读书的时候几乎一个样子，我们都变老了，而它仿佛还没有长大。也许，变化大的，只有我们自己了，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嘛。
    　　我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顺着原路往回走着，又快走到校门前那个“爱情角”的时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的辉映下，看见来的时候看见的那对情侣，还站在那里。不过，这回，他们不是拥抱亲吻，而是面对面地对峙着，甚至挥动着拳头，气哼哼地指责着对方，相互在谩骂着，如斗鸡似的，显得格外的愤怒，势不两立的样子。这样的情景，让我感到意外，禁不住停住了脚步。起初，我想大概不是我来时看到的那一对，那一对刚才是多么的甜蜜，密如雨点似的吻，还有那亲吻时嘴唇都不离开情不自禁冲我的笑声，不可能这么快就都变成了谩骂而出的唾沫星子吧。可是，当我走近一看，就是他们，牛仔裤、高靿儿靴、喇叭裙，都像是无可推卸的物证一样，证明就是那一对年轻人。我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刚才还是明朗朗的艳阳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轰隆隆的雷雨了呢？不过只是一场戏的工夫。
    　　我隐隐听见，好像男的在解释着什么，而女的就是不依不饶，男的急了，女的更急了，争吵变成了谩骂，而且在不断升级，大概已经吵了一会儿了。而且，我也听出了，他们就是这所学院的同学，只是我猜不出他们是哪个系的。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也不该这样快就突然从亲吻变成谩骂，这样的跌宕，即使是戏也不算是好戏，像是没有过渡一样，让人无法接受。哪怕也许过一会儿，他们又可能和好如初，亲吻如蜜。
    　　我再一次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和戏开演之前我从他们身边路过一样旁若无人，还在忘情地对骂着，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清脆地荡漾。只是我好像在一场戏的工夫里，那样快地走过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我才忽然意识到，这条我曾经熟悉的胡同，和这条胡同里我曾经熟悉的学院，其实都早已经变得我不大认识了。
    　　离开他们很远了，我回头看看，他们还在那里吵，而且似乎更厉害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剪影一样的感觉，像是皮影戏。
    　　不过是一场戏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