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贫民李玉树
2022-05-11 23:43:42
by
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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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贫民李玉树
也是急着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安顿下来,否则我是不会到李玉树
这儿来租房子的。
我喜欢安静,偏偏进房子要经过她家的客厅,做什么事,都要防
贼似的关着门;开门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大口吃着饭,还要微笑着打个
招呼,一天下来,微笑肌都疼。但还是抵不住那么便宜的租金,还有
离公司只需坐一站路的好处,很快地租住下来。
李玉树家的境况,该算是典型的城市贫民。夫妻俩都没有正式的
工作,李玉树白天贩些青菜去卖,晚上则在灯下加工一些手工艺品。
她的丈夫什么活儿都干,修理下水道、搬运货物、收废品,更多的是
给人家干体力活儿,他有的是力气。这个笨拙木讷的男人,也只剩下
力气可以养家糊口。他们十四岁的儿子,正在市重点中学读初二,尽
管因为成绩好可以得奖学金,但每年的学费,还是压得这个家喘不过
气来。
我是最看不得穷人唉声叹气的,但是还好,他们一家总是很安静,
各自做各自的工作。也许是怕打搅儿子学习吧,电视从来是关着的。
原本儿子的卧室,让出来给了我,这个内向但聪慧的少年,便趴在饭
桌上做功课。我每每看见了,总是有些心疼。偶尔我们在路口碰见了,
向他打招呼,他都会羞涩地一低头,喊声“姐姐”,便快步走开了。
这有点儿像他的父亲,言语极少,但心里或许比谁都要明朗和清透。
所以闲暇的时候,也唯有和李玉树聊聊天。
她还算健谈,说起她儿子的乖顺和聪明,老公的体贴和辛苦,常
常会住不了口。她是深爱着儿子的,我想象不出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成
绩优秀的儿子,这么艰辛的生活,会不会将她压倒。关于她的儿子,
她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她说儿子五岁的时候,就自己跑着去菜市场迎她,很欢快地帮她
将没卖完的菜搬到车上去。她得了急性阑尾炎,是十岁的儿子打电话
将救护车叫来,把她送到医院的。读书是从来没有让她操过一次心的,
还常有高年级的学生请他去讲题。有时候两个学生争起他来,常会将
他的衣服扯坏,这是最让李玉树惭愧的,她没有钱给儿子买质量好的
衣服,不能让他过好一些的生活。反倒是做儿子的,常来给她安慰,
说等他考上了大学,一定让她住最敞亮的房子。这样的话,她每次听
儿子说了,都会跑过来给我复述一遍,神情里带着骄傲和满足。我有
时候会笑她,说怎么对儿子比对老公还好呢。她从来不回答这样的问
题,只是笑笑,便去忙自己的事。
我猜想她一定是不怎么满意自己的老公的,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
的老公能够挣到更多的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呢?而他,几乎什么
也没有,一穷二白地娶了她,连这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也是她父母留
下的。我时常看见她给他熬药吃,问她是什么病,她总是找别的话题
岔开去。后来无意中看到扔在垃圾筐里的药盒子,上面写着“前列腺
患者煎服”几个字,心里吓了一跳,无限的同情也浮上来,觉得李玉
树这样的女人,真是苦到了头,连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正是三十五岁最好的年龄,她除了儿子,想要的却都无法得到。后来
再聊天,我总是会拿同一个问题问她: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李玉树总
是很茫然,她大概不怎么明白我问这个问题的含义,她只知道一天天
地过日子,为儿子攒下上大学的钱,给一家人做好一日三餐。
她总是在我的问题面前摇头,我明白她是说不知道。这让我愈发
地为她感到难过,我想一个连幸福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女人,生活该是
多么单调和乏味。虽然租了房,但我不愿意自己回来做饭吃,嫌麻烦,
也是怕他们看见我吃得那么“奢侈”,会嫉妒。穷人在我的印象里,
总是嫉富的。最主要的还有,在一个厨房里做饭,有好饭不让一让,
会让我吃得不舒服,而这样的礼节,我一向头疼,干脆不做,也省得
担心自己的煤气和锅灶被他们偷用了,传染上什么病。他们倒是大方,
做了好饭,非要让我吃上一点儿。有一次我休息没去上班,起床后看
到她和丈夫也都没有出去。两个人过年似的忙着炖鸡洗鱼,尽管彼此
说的话很少,但眉眼里的喜悦,却是掩也掩不住。没等我开口问,李
玉树便喜气洋洋地说,今天儿子去市里领数学奥赛第一名的奖去了,
他们要好好慰劳儿子一顿。中午他们硬要让我坐下来一块吃,又说一
个人在外,难得吃上家里做的饭。虽然他们没有钱,但能做一顿像样
的饭,能让外人吃出舒服来,他们已是知足。
我的心,在这句话里慢慢软下来。他们的愿望,朴素到只是能让
我吃上一顿家常的好饭,只是让我在他们的快乐里,也传染一点儿快
乐,而不是如我所想象的疾病。那顿饭,是我出门在外的一年中,吃
过的最香甜最妥帖的一顿饭。李玉树用她精心熬出的玉米地瓜粥,温
暖了我的胃,亦温暖了离胃很近的心。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李玉树,
认识了她为之吃苦受累却没有怨言的家。那个质朴的男人,坐在旧了
的沙发上,听儿子念他写的作文,讲学校里的趣事;而他的女人,则
微微笑着,缝制着或许他们从来没有钱给儿子买过的玩具。这样琐碎
的镜头,我见过无数次,但真正看透弥漫在其中的温情和喜悦,却是
第一次。
春节过后,我换到一家更好的公司工作。公司里给我安排了单身
宿舍,不用自己花钱,我当然乐意退掉房子。走的时候李玉树一家人
都不在,我留了张字条,又多付了一个月房租,便拉了行李走出这栋
黯淡狭窄的老楼。
新的住处,宽敞明亮,可以看见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夜景区。站在
那么高的阳台上,人心一下子敞开来,那些琐屑的事情,被迎面而来
的风倏地涤荡掉,只剩了新鲜饱满的激情和欲望,汹涌地激荡着我年
轻的心。
关于李玉树,还有她卑微的家,很快地便被我忘掉了。有一阵子,
特别想念母亲做的玉米地瓜粥,想自己做了养养胃。可惜附近的超市
没有卖玉米面和生地瓜的。后来无意中想起李玉树家旁边的农贸市场,
便抽空坐车去买。果真是样样齐全,连家乡的“豆扁”都有。像是小
时候赶大集,我兴奋地搜刮着大堆的山货,以至有人一声声高喊我的
名字都没有听到,直到那声音近在耳边了,才猛地抬头,看到脸冻得
通红的李玉树。她大概想拥抱我一下吧,我看着她伸过来的臂膀,却
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低头看一眼自己被青菜染绿了的手,不好
意思地笑笑,道,怎么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啊,也好让我做顿饺子送
送你。我没有接过她的话,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都还好吧?怕我听不
见似的,她大声地说,都很好,儿子被保送上了市重点高中,老师们
都说他考名牌大学很容易呢;我的生意也还好,又多接了点活儿,挣
钱比以前多点儿了;只是他前一阵子在建筑工地上摔着了,或许要休
养上半年……我问她,老板赔医疗费了没有?她摇摇头说,去要了,
不给,也只好作罢,不过也没有什么,都不容易,只要人不落下病根,
我辛苦点儿也高兴。我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这个苦命的女人,我唯
一能做的,就是掏出钱来塞给她。看到我手中的钱,她拼命地摆手,
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丢下一句“你等会儿”,就跑开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挤过来,将一大包热
乎乎的炒豆塞到我包里。“今天是农历的二月二,吃炒豆,驱驱邪气,
一年都会交好运的。”我的眼睛有些湿,想再说些什么话,她却朝我
摆摆手,说要回去看摊了,有空一定要来找她玩。我点点头,看她瘦
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像一粒沙子或是微尘,再也看不清楚。
在回程的车上,我打开依旧温热的炒豆,一股久违的香气,扑面
而来。抓几个入口,竟比超市里卖的还要酥脆和香甜。两层厚厚的包
装袋中间,露出一个小纸条来,抽出来,还发现一张百元的钞票。纸
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你多留下的房费,我们挺好的,你也好好
的。
我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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