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女人的悼念
2022-05-11 23:43:42
by 毛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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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女人的悼念
她终于没能熬到八十岁。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是半月之前的事。无论如何我也静不下心来,高低去到我的家乡,到她的坟前坐了坐,自言自语一场。她埋在她的夫家的祖坟之旁。此时是深秋,风很大,草虽然稀疏,但毕竟还有挂在几片枯叶上的几粒纸灰。
    
      我已是六十余岁之人,兼之在文坛或其他坛上有些虚名,大半生中参加过的追悼会和为死者写的悼词数不胜数。按照通例,我本来无须去缅怀这位草芥似的农妇,但我偏偏做不到,因为她潜存在我心中的记忆至少“活”了六十年。
    
      六十年前,我五六岁。那时的乡俗是:姑娘出嫁当日,夫家雇来花轿去女家迎娶时,花轿不能是空的、“孤”的,也就是说,派花轿去女方家时,花轿之内必须有个儿童坐在其中,名之为“压轿”。回轿时,新娘身边也必须是原来的儿童陪坐,也称“压轿”。
    
      那时,五六岁的我有此幸运,承担了“压轿”的任务。
    
      路不算太远,但至少有十余华里。轿上的新娘坐在花轿内,除了用红纱蒙上头之外,一般不允许说话。
    
      五六岁的我,一是出于好奇,要看看新娘的脸是什么模样;二是出于寂寞,静坐十余里对生性就近于“多动症”的我来说也是难熬的。
    
      于是我就不老实了。有时偷偷地向新娘低声问这问那,她不语。有时索性扯扯她的袖口,或是低头摸摸她的鞋,意在看出她是否裹小脚。摸的结果是:她未缠足。就在这时,她烦了,狠狠地拧了我的屁股一下,随后又用力踩了我的脚,低声骂道:“你是猴!是小混蛋!回头等我收拾你!”
    
      看来,她不是那种蔫女人。
    
      一直到她结了婚多日,见了我时还追着我用手拧我的屁股。拧过之后,往往又随手塞给我一把枣子或花生,佯作生气地说:“堵堵你的嘴!你的话太多!贫嘴鸹舌的!”
    
      我能感受到她喜欢我,我对她也就亲近起来。她结婚后,我本来应该叫她二嫂,但她说:“叫嫂子远,叫姐姐近!以后叫二姐!”
    
      二姐的模样一般,不丑不美。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处:她的个子虽然小,但力气大得出奇。到地里割草装筐时,或用柳筐往家里运庄稼的秸秆时,她的身后像是驮着一座小山!很多妇女(包括男人)绝无这种负重能力的。她待人大多时候是温和的,一旦发起脾气来,也是令人生畏的。她婚后,身粗力壮的丈夫也有男尊女卑的传统意识,对媳妇时时摆摆架子,斥骂一番,偶尔打几下的事也“愈演愈烈”。但有一次,把我的这位二姐逼急了,两口子睡觉之前,这男人骂骂咧咧不休,她忍无可忍,一脚将丈夫踢到炕下足有七八尺远。男人服了。
    
      二姐还有一个特殊的出色处,就是声音的高度、响度、传播度都无人能比。当她的儿子长到六七岁时,到村外的田野里去玩,二姐站在房上叫儿子回家吃饭时往往边喊边骂,那声音足能传到三五个村子远。而且,她的声音虽然大但没有一点噪音感,很好听。二姐也喜欢骂人,有时能骂上一个小时,骂人的话也一大串。但只是骂而已,绝无污秽语言。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用来骂人的话近于打油诗,合辙押韵。例如,有一次她家丢了鸡,只见她一边剁猪菜一边依据挥刀的节拍骂道:“好你个偷鸡贼,我知道你是谁!偷了我的鸡,三天变乌龟!吃了我的鸡,烂肠又烂肺!下雨出了门,保准撞上雷……”
    
      我认为她是天才,如果能认几个字一定会成为“工农兵诗人”。若能学唱歌,后来也很可能成为歌星。
    
      不过她最可贵的是:在“文革”中搞大批判式的“赛诗会”时,多少人请她上台带领喊口号或喊几句顺口溜,她都脸红、口吃地说:“别,别,别,别让我造孽……”
    
      “文革”中,我由于忍受不了原单位造反派对我进行的血腥折磨,逃跑了一次,逃回了家。但刚回到家乡三四天,我单位的造反派们便以“内查外调”为名来到我村的“大队革委会”。这消息被二姐的那个造反派儿子知道了,而且自以为很光荣地接受了“革命任务”:将我揪到“大队革委会”进行批判、审讯。二姐从儿子那里闻讯,抢先跑到我家,发抖般地低声说:“大兄弟呀,听我的吧,快跑吧!要是没地方跑,先到我娘家侄子那里躲一躲。我侄子是哑巴,是光棍儿,在离村二三里看守水塘,一天到晚住窝棚……”
    
      她那个儿子听到我逃走的消息,带了几个人到火车站抓我。这一回,二姐又一次站在房上呼叫儿子了。不过,这次她不是叫儿子回家吃饭,而是指着小名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给我回来!你要干缺德事,我立马跳井!我要是做不到,我管你叫爷爷!死了后入祖坟,我埋得比你低三辈儿!”
    
      他儿子虽然愚但却是孝子,高低还是回了家。他娘让他下跪,他最终还是跪了。
    
      几十年过去了,二姐早就做了奶奶、姥姥。我偶尔回老家,一定要看看二姐。连我都老了,她能不老吗?气力也一年不如一年,再无骂人的力气,也没有那种既高亢又悦耳的声音。她的一个外孙女早已是城市人,梦想之一是当歌星。由于听到过姥姥年轻时的某些传闻,故而自认为有“高音歌唱家”的遗传基因。某次她来探望姥姥时,这姑娘还给我唱了一次。做姥姥的人,即我称之为二姐的人,由于是文盲,自然要把外孙女夸个够。我也只能随声附和。但在我心里,却没有什么好感。
    
      大约是两年前的初冬,我又回乡一次。得知二姐的另一个外孙女,在城里某民政局当基层干部。她的前任丈夫是普通军人,后来由于合不来,俩人便离婚了。今天见到我,话里话外都有让我为她觅偶之意。只是她条件过奢,我只是虚应而已。二姐在一旁,脸阴沉沉的,什么也没说。
    
      告别了二姐,我也离村走了。就在我要向火车站走去时,离村不远,我看到白发苍苍的二姐在风中呆立。我下意识地感到她在等我。我走了过去,她却只是面有羞意地笑着,什么话也不说。我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也只能走了。
    
      大约过两三分钟之后,猛地听到二姐那虽然衰老但毕竟与众不同、颇有力度的声音:“大兄弟!二外孙女的事,千万别插手!她嫌贫爱富!已经坑了一个好小伙子!再不能帮她坑第二个了!要帮,就帮她学好!做正经人……”我没有用多余的话去回答,只是在远处向她摆摆手,最后索性鞠了个躬。
    
      二姐死了,但她六十年前和六十年后的声音,永远在我心中、梦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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